第十四章晋见
虽然年岁已经不小,但鲍华晟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奔向淮安。他是知道那些官差的秉性,唯恐这些如狼似虎的小人为了交差而草菅人命,因此分外忧心。据他的看法,尹家极有可能是遭人暗算,若是能揪出背后黑手,那也许能免去灭族之祸,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然而,鲍华晟还是晚到了一步,一场百年罕遇的大火刚刚在这座漕运重镇肆虐了一番,入目的除了残垣断壁就是面目憔悴的百姓。震怒的他几乎马不停蹄地找到了知府衙门,一个繁华的地方转眼间变成如此,身为地方父母,安徽巡抚蔡怀章还能推说不知,但知府钱创斐却是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责任。
不过,当鲍华晟看到知府衙门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更糟。堂堂知府大人,居然只能灰头土脸地指挥衙役清理衙门,可想当时的火势之烈。一听到钦差驾临,钱创斐立刻便慌了手脚。不说自己的任上出了这么一场大火,仅仅是前日邸报上刊着尹家蓄意谋害皇子的经过,就足以让他这个知府万劫不复。他战战兢兢地跪下叩安,也不待鲍华晟开口发落,自个就先把乌纱帽先摘了下来。
“钱大人这是作什么?”鲍华晟板着脸训斥道,“这大火乃是天灾,并非人力所能抗拒,你身为知府,就应该想出一个法子来,只知道谢罪有什么用。”他这个右都御史的脾气谁都知道,因此钱创斐松了一口气后,便诚惶诚恐地将乌纱重新戴到了头上。
鲍华晟也懒得多罗嗦,遣开钱创斐身后的闲杂人等,这才低声问道:“这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淮安紧靠着运河,城中水源又充足,再者那些在码头上讨生活的苦力也不少,断不会一场大火就烧成这个模样。”他见钱创斐已是勃然色变,立刻省到了什么,“难道尹家也在这场大火中……”
钱创斐沉重地点了点头,“不瞒大人说,下官接着朝廷的邸报,蔡大人就即刻下了宪令,命人看守住了尹家大门。”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尴尬,“那些差役中有不少不长眼睛的,见尹家失了势,未免就红了眼睛,当下就有人冲进府中妄为,谁想立刻便被尹府中的人扔了出来。”他见鲍华晟紧皱眉头,连忙又补充道,“下官得知朝廷派了鲍大人前来之后,便命人约束住这些不知好歹的差役,想着凭大人清正无私的官箴,定能给尹家一个公道,谁知前日夜里本就风大,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火油等物事,竟是阖府自焚。那帮差役一时之间措手不及,结果风助火势,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听说,听说尹家的人一个都没逃出来……”
尽管已是料到了几分,但听这位知府道出实情,鲍华晟还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尹府可不是那等小门小户的家族,阖府至少有几百口人,再加上风助火势,死去的百姓也绝不可能在少数,真是造孽啊!鲍华晟的脸顿时冷得如同寒冰一般,原本就被誉为铁面的他看起来就如同一尊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煞神,就连钱创斐也不禁后退了几步。
“居然用这种法子给了本官一个下马威!什么自焚,若不是尹家别有逃生之法,便是有人意图灭口。”鲍华晟喃喃自语道,“不过,再聪明的狐狸也躲不过我这个猎手,做的事多了,破绽也就少不了!”他双目光芒大盛,突然发话道,“钱大人,尹家那片火场你搜索过没有?既然火灾发生在前日,应该还能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才是。”
钱创斐本想开口阻止,但见鲍华晟脸色铁青,忙不迭地答道:“那些差役们还在清理,不过他们也许只顾着捞银子。您也知道,尹家的豪富乃是两淮有名的,现在人手不够,下官自然无法弹压。”话音刚落,他就听得这位钦差冷冰冰地扔过来一句话。“事到如今还敢趁火打劫,这些小人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传本官的钧令下去,限他们一个时辰之内撤出尹家那块地方,然后去调兵过来,若是蔡怀章敢不派兵,本官亲自去和他打擂台!”
钱创斐哪还敢拒绝,躬身应是后急急忙忙奔了出去,扯过几个衙役便把差事吩咐了。开什么玩笑,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知府,哪够得上资格和钦差大人讨价还价?此时他最希望的便是鲍华晟能得偿所愿地找到需要的东西,只要能送走这尊大神继而保住前程,哪怕是今年吏部考语不佳他也认了。
京城这边,皇帝见了大病初愈的风无痕,心头也不禁欢喜,当下就遣开了别人。平日这个儿子一直在跟前也不觉什么,虽说是机敏能干,但也并不显露锋芒,即便兼着户部的差事也向来不出风头,倒是便宜了越千繁这个户部尚书,掌管国库这几年滴水不漏,几乎没有任何岔子。如今这一次凶险万分的事件一起,他才发现这个儿子替他省了多少心,不过,现在就是后悔也都晚了。萧云朝和卫疆联一个满拧,满朝文武便都不敢出声,就连贺甫荣也搅和在里头,闹得他心力交瘁。
皇帝了解这个儿子的脾性,因此略略劝慰了两句,便谈起如今朝上的情势来。“无痕,你这一次遇险之后,朝廷上可谓是风云突变,朕一向自诩精明,却也是看得糊涂了。明明是非曲直似乎一看便明,可无论如何都无法发落清楚,眼下竟是只能由他们去闹。”皇帝的话颇有几分半真半假,但言语中那种酸涩的意味却无法掩饰。
风无痕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父皇真的是老了,在位这么多年,一向是独断专行的他已经对臣下的作为力不从心了。更何况他至今未立储君,一旦百年之后,朝局又会陷入怎样的纷乱。他不由生出了一股同情和怜悯,但这种难得的情绪立刻在皇帝锐利的目光下无影无踪,身为万乘之尊,坐拥千万里之地,哪容得下这等小儿女的情绪?
“父皇,请恕儿臣直言,您不是断不了,而是不能断而已。无论是打压了舅舅还是处置卫疆联,都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因此这才是您最为难的地方,不知是也不是?”风无痕思索片刻,也不拐弯抹角,径直说了出来。果不其然,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却含笑不语,似乎还在等着儿子下面的话。
风无痕得了嘉许,言语便更流利了起来。“海老相爷突然辞相,想的定然也是身后之事。须知海氏一门已是无人可以继而为相,因此若是不激流勇退,恐怕会累及旁人。卫大人若非海氏门生中最杰出的一人,隐隐有领袖之势,舅舅想必也不会忌惮于他。而他此次为了海老相爷的被人诬陷入罪而发动声势浩大的保奏,却又让老相爷无法自处,因此思前想后才上了辞表。”风无痕虽说没有经历这些事情,说得却是丝丝入扣,仿佛亲眼得见一般。
他突然起身跪了下去,连连碰头道:“父皇明鉴,无论是海氏或萧氏,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因此绝不能以小事加罪。父皇若是不满他们所为,可以大义责之。如今舅舅是见父皇没有真正动怒,而卫大人是为了保住功名前程,因此已是难以罢手。保定那十几个佃户的突然改口只是开始,若是不加以制止,恐怕长此以往,朝臣栽赃陷害之风愈演愈烈。另外,请父皇借此契机重新下减租诏文,劝诫那些权臣豪门减免租粮,虽说只是形式,但短时间内好歹也能奏效。”
皇帝也不叫起,沉默良久,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真是难为你了,居然敢这么说萧云朝,他好歹也是你的舅舅,就不怕你母妃怪罪么?”他也不待风无痕回答,缓缓起身走到龙椅旁,“他们想的什么朕明白得很,冷眼旁观未必不是乐趣,因此索性就让他们闹了。倒是你说得有理,寻常臣子不是偏袒一个就是想着自己的利益,如今朕身边可信的人是愈来愈少了。”
这句话却是说得重了,尽管心下暗喜,但风无痕哪敢轻易认承,连忙托词敷衍了过去。他知道今天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皇帝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慨和信任是平时从未有过的,因此低头琢磨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建议道:“启禀父皇,依儿臣之见,卫大人的职位最好能挪动一下。他接掌直隶虽然时间不长,但此事一出,恐怕很多人不会放过,与其到时再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不如先行调开再作打算。不过,直隶乃是中枢之地,父皇应该挑一个稳重而不结党的人,实在不行,也可以在皇族长辈中挑一个可靠的过去。”
虽然没有提到萧云朝的处置以及海观羽的去留,但皇帝知道风无痕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不易。毕竟萧家和海家都是他的至亲,无论是为尊者讳还是为长者讳,风无痕都不能再提什么过分的建议。“好,朕就依你。”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无痕,你做得很好,若是皇子能都像你这般不闹家务,朕就真的省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