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徐州的光景一点儿都不比往年差,方相公你是杞人忧天啊!”
夏老四是淮安人,往来大运河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是河道上数得着的有名船夫。他手上提着一杆烟管,又随手往里面添了些金丝絮状的“淡巴菰”,嘴巴往外一呼,烟雾就像一条灵动的小蛇似的,忽起忽落,最后慢慢飘进了大运河里。
淡巴菰又叫做金丝薰,其实就是烟草,因为出产于吕宋,沿用了西班牙语中“烟草”的发音,所以叫做“淡巴菰”。
历史上徐州曾经作为国、作为府、作为州、作为县的治所,是五省通衢和兵家必争之地,历来是江淮之间的一个要害所在。
今日的徐州虽然已经不再如过去那般具有举足轻重的政治地位,可经徐州流淌而过的大运河,又让古徐州焕发了全新的生命力,成为了一个兴旺繁华的商业城市。
像夏老四这样在运河上讨生活的船夫,还有很多很多。他们的一辈子都围绕着这条运河,永远围绕着扬州、清江浦、徐州、临清州这几个城市,虽然也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可目光却不能看到已经分崩离析的中原大地。
方以智却和夏老四不一样,他是世家贵胄,既有足够的财力游览天下名山大川、京华胜地,又有广博的人脉可以遍访大家、博览群书。
方以智的目光因此可以超越自己所生活、求学的地方,投射到天下的范围之内。他和好友侯方域常有书信往来,对河南形势的变化了如指掌。
也因此,方以智并没有船夫夏老四那样乐观无畏的情绪。他一个人坐在船头上,双膝上放着本《南词叙录》,大运河上的秋风拂过,把书页吹开到“听北曲使人神气鹰扬,毛发洒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南戏则纤徐绵渺,流丽婉转”的这一页上。
方以智听着夏老四闲谈他在扬州所见的盐商富豪景象,看着九月以后运河两岸渐渐泛黄的秋景,联想到《南词叙录》上的那句话,突然产生了一种怀古忧思之情。
“楚歌八千兵散,料梦魂,应不到江东。空有黄河如带,乱山回合云龙。黄河巍峨几许?长江浩瀚如波?自古燕赵士马扬武于江左,今日禾黍满中洛,真不知天下陵阙会为谁家修!”
夏老四听不大懂方以智文绉绉的话,他只是望着运河的北段,问道“方相公、方相公,你通兵法,快给我讲讲今年东虏入寇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运河道上都说近来东虏破了蓟州城,不知道是怎么个回事?这东虏厉害还是以前的倭寇厉害呀?”
方以智也在路上听过了十几天前东虏攻破蓟州城的传闻,若放在十几年前这将是一条大新闻。只是现在大家早已习惯了东虏隔三差五入关劫掠一趟的事情,也就没有多少人把这桩事放在心上。
“蓟州距离徐州千里之遥,这也不是东虏第一次破边墙入关了,朝廷总归能够像往年那样把事情解决掉。”
两年前方以智终于考中进士,得以上京参与政要。可是不久他父亲湖广巡抚方孔炤就因为夷陵州之败,被杨嗣昌弹劾而至自杀身亡,方以智受此打击,意气消沉,选择了回桐城老家丁忧。
他在桐城丁忧守制的这两年里,依旧关心天下政事,常常和复社好友们互通书信,也没有放下格物学问的研究。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桩半真半假的“桐城方氏通贼逆案”,这桩案件是源头起自于阮大铖的揭发。
阮大铖也是桐城人,算得上是方以智的“乡先辈”,但他是魏忠贤阉党的余孽,崇祯初即被列入“逆案”名单。后来东林党一系的士人,共同起草了旨在驱逐阮大铖的宣言《留都防乱公揭》。
公揭以东林党的创始人顾宪成之孙顾杲以及黄宗羲为首署名,共计一百四十人。阮大铖在千夫所指之下,被迫隐居到南京城外的牛首山,不敢进城。
尽管方以智当时刚刚返回桐城老家,秋后才重来南京应试,未曾在揭贴上署名。可是阮大铖联系种种事端,坚持认为公揭出于方以智的主谋,因此怨毒更深,从此记恨上了桐城方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