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监像一只聒噪的麻雀在嬴荧玉的身边讲述着国辩之时卫鞅说出了什么令人叫彩的观点，他是如何如何舌战众士子，他们对谈的时候，他是如何针砭时弊，叫人信服。他并不知道，靠伏羲石让魏昂把卫鞅要了去，也是嬴荧玉的主意。
现下，嬴荧玉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觉得躁郁。
好不容易到了卫鞅升阶之后的小破屋，嬴荧玉感觉头脑发胀得厉害。她站在景监的身侧，手脚发凉，但眼睛却感觉到了一股灼烧般的热气。
卫鞅出来开了门。
他的目光和嬴荧玉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他还是那个白衣男子，没有蓄起胡须，没有上位者的杀伐果决，有的只是满腹经纶，欲一展宏图，充满斗志的眼睛。他的目光在尚且稚嫩的嬴荧玉身上停留了一秒就回到了景监身上，将两人迎了进去。
嬴荧玉幻想过无数回他们重逢的画面，幻想过自己的反应。痛哭流涕？怒形于色？毫无波澜？恍如隔世？
都不是。
是陌生，看着那个年轻得多的卫鞅，嬴荧玉感觉仿佛是另一个人般的陌生。她记忆里的卫鞅已经是那个商君了，那个站在赢渠梁身旁也毫无违和的商君，是百姓膜拜，贵族仇恨的商君，是脸上再也读不出心思的商君。
如今这个少年，让嬴荧玉恍神，心脏咚地重重跳了一下，然后归于正常的速度。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重逢啊！
嬴荧玉觉得好笑，万千情绪竟如同泡沫一般，看起来五彩缤纷，轻轻一戳，一切都湮灭在了这个瞬间。
嬴荧玉跟在景监身后进了卫鞅的居所。里面没有什么装饰，就连书桌和书架都是卫鞅自己去山中砍竹子动手做的，清贫得不像是大魏国的官。嬴荧玉打量着他升官之后的屋子，想来也是，他从来都不喜铺张浪费，上一世哥哥赏赐的东西他都不屑一顾，一身华服穿了好几年，最后都变得残破不堪。
嬴荧玉的爱随着这个少年，走向中年，最终走向死亡。
嬴荧玉突然想通了什么，她爱的是那个和自己拥有回忆的卫鞅，不是这个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表和学识的卫鞅。她从那个无知懵懂的少女倾慕这个惊才艳艳的少年，到陪伴着他成为一代商君，然后在绝望和遗憾中死去。
再世重逢，一切会到故事的起点，嬴荧玉却透射不出和上一世同样的喜爱与痴迷了。只不过，以为自己放下了会开心的嬴荧玉却心里猛涌起一阵心酸和心碎，差点逼出眼泪来。
回不去了。
那些人和事，真的回不去了，他们全都留在了那个像是梦境一般的过去。嬴荧玉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他们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求贤令，眼中是克制不住的激动和向往，听在嬴荧玉的耳朵里却只剩下嗡嗡的声响。
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卫鞅，嬴荧玉以为打开门之后，门背后是洪水猛兽，可真的打开之后里面只是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可怕的臆想和不愿承认的期待。
失落，失望混合着不知名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