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就这般昼行夜停,不徐不疾地赶路,等到进得江南东路境内的时候,已然颇有春暖之势。
眼见只剩几日的路程就能到得宣州,官道上也不似前一阵子一般全是光秃秃的树枝,开始能见到野草杂树冒芽,又有鸟儿鸣叫,芳草见绿,碧波荡漾,天青如洗,郑氏便也不打牌了,而是将车厢的帘子掀起来,同沈念禾一起看外头的景致,时不时给她指指点点,说这一处是哪里,那一处叫什么。
只她知道的其实也不多,说不得两句,就词穷了,正好此时都是熟悉的路程,裴继安也不必再去雇车夫,剩得他一人在外头,又因江南雪已经化了,又下了春雨,地上湿漉漉的,早没了扬尘,就把那车门也打开,去问侄儿各色问题。
裴继安有问有答,问一答十,对这一路的风土、地理、人情全数如数家珍,并不似那等掉书袋的死板背书,倒像是自己是花了大力气跑出来的一般。
许是见沈念禾一脸的吃惊,郑氏就同她道“别看你三哥只在宣县做吏员,其实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爹在这一路到处跑,四处都熟悉得很!”
沈念禾顿时想起自己住的裴继安的房间里那许多裴六郎从前手书,里头有一排都是江南东路屯田、圩田、水利之事,里头那引言也自述,说自己自来宣县,见得民生多艰,一遇得灾年,往往饿殍遍野,偏偏咸保、万春一带多有荒地并零散小湖,却不能为人所用,十分可惜,就想要屯田辟地,造福于民云云。
至于引言后头,全是他勘测出来的地形图,记下来的各处地势、地理、水文,另有各种治水、屯田笔记。
沈念禾不懂水利之事,是以只略翻了翻,没有细看,可见得那厚厚的手札,也晓得那一位定是花了大心血才能有这许多结果。
做实事又记挂百姓的官员实在难得,怨不得哪怕被天子厌弃至此,裴家还能过得好好的,而那裴六郎虽然官做得不大,可是直到现在在宣县都依旧饱有民望。
她还在想着,一旁郑氏已是指着远处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问道“这就是咸保了罢?”
裴继安手中抖着缰绳,足跟轻轻点了点马腹,转头看了一眼,应声道“正是。”
又对着沈念禾解释道“往那一片走,东吴时唤作‘丹阳湖田’,原是江北十万流民开垦出来的,后头做了晋时宫中妃嫔的胭脂费,只是燕太宗时为保漕运,禁用湖水灌溉,那湖田因此而废,后来虽有恢复,可到得太平兴国年间,此处发了大水,将又被冲毁,就成了这幅模样。”
此处官道正好在高地,自上往下看去,远处杂树丛生,又有浅水深水或大片,或小片,纵横交错,毫不规整,虽说作风景看,别有一番意境,可一想到裴六郎写的屯田手札,便是沈念禾这般不通政务的人,也深觉可惜,不由得问道“这地如此抛荒,竟无人去管吗?”
裴继安便道“原来也有不少人递折子上去,说想要发举重修,只是此处年年水灾,朝中讨论了多次,最后还是不敢擅动,生怕会倒灌农田,反而因小失大。”
他虽然这般说,口气里头却也隐隐有不以为然之意。
郑氏也跟着同沈念禾道“你裴六伯为着这丹阳田递上去的折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能做车载斗量,只是毕竟人微言轻,比不得那些个官人说话有分量。”
一个县丞说能修,虽是当地的,可官品那样小,挤都不能从人群里挤出来,却哪里比得上京中诸多重臣?
这话题说了都要影响心情,况且又左右不了,只会剩得难受,说不得还要叫婶娘回忆一番从前事,越发叫人心疼,沈念禾索性岔得开去,问道“也不晓得那些个池塘里有没有鱼……”
又道“春天当要吃鳜鱼罢?不是说桃花流水鳜鱼肥?”
正说着,果然前头不远处路边招幡轻飘,上头写了一个大大的“茶”字,原是开了一家茶铺,铺子边上栽着一树桃花,只是那树上只有小小的花苞,并未到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