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裴继安就拿了沈念禾的方子去司酒监。
他从前虽然在酒坊中做过学徒,毕竟不是专精此事,也只会造些寻常黄酒,在宣县那等小地方足够了,到得京中,便有些拿不上台面,是以此时也不着急先去整顿酒坊大小事情,而是取了许多坊里从前的誊抄记录来,仔细研究了许久,又特地去外头寻得自己认识的旧人引荐,招来那等老酒匠,把自己抄出来不甚明白的地方一一问了一回。
时人酿酒多为家传,绝不外露,又是口口相传,依靠的除却经验,多就是凭感觉了,少有肯将其中规律归而总之的,裴继安问他们如何做,众人倒是对答如流,可要是问为什么要这般做,却是一个都说不上来。
至于沈念禾家传的方子,裴继安或隐去、或更换其中关键材料,拿去细问,酒匠们只觉得应当可行,可究竟哪一个方子做出来的酒味道更好,却都不敢发言。
裴继安琢磨了这许久,等到觉得十拿九稳之后,索性去得酿酒坊,也不用下头管事传话,直接从花名册里挑了五六个酒匠出来,按沈念禾的方子吩咐了一遍,叫他们先起坛底,除却此事,又埋在酿酒坊里头数日,去看其中役夫、小工、酒匠如何做事,管事的如何理事,另有流程如何顺行。
他这一处每日点卯之后,除却在司酒监衙署当中翻查条例、宗卷,便直奔酿酒坊,可足足过了五六天,也不见有什么大动静。
旁人还罢了,那先前做交接的秦思蓬却有些紧张起来,这一日抓了个空档,悄悄去寻裴继安说话,提点他道:“今日已经月头,左提举每月要去巡视酒坊三回,你这一处多多少少也要干点活,做点样子出来,否则叫他看了,少不得又要拿出来训斥,你才来,却不晓得这一位嫉恶如仇,最恨不做事的,一旦看你管不动,用不得多久,就要把人撵出去了……”
裴继安一早便知道盐、酒、茶三项合在一处,占据了朝廷赋税极大的一部分,可直到他真正到得此处当差,又翻查历年奏报、宗卷,才晓得原来早年司酒监所得赋税更多,倒是这十来年中,年年递减,虽然依旧排行第二,可自家与自家相比,已是大不如前。
司酒监掌管酒事,如此要害位子,自然惹人眼目,左久廉才上任一年,本是当今参知政事石颁的侄儿,被举贤不避亲荐到了这个位子上,偏还遇得宫中接连有事,太子在位时不好多管,一旦天子临朝,追问赋税事,头一个就要拿石颁按头,而左久廉更免不得就被石颁这个叔叔捉过去责问一通。
正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左久廉自己被追问斥责,偏他也不是实际干活的那一个,再着急也无用,自然只能拿下头开刀。
如此一年有余,骂人的话已是说尽了,换人的频率也越来越快,虽不能做什么用,却足够把手下吓得胆寒。
秦思蓬此刻来提点裴继安,实在是未雨绸缪,他害怕这一个也做不得一两个月,就被打发走,到头来新人还未到任,旧人就已经被发贬,酿酒坊的事情又要暂时归到自己手中。
况且裴继安做得不好,挨骂的必定不只他一个,秦思蓬作为带引的,必定也要受牵连,他是被骂怕了,有一阵子半夜都睡不好,一听得更鼓响声,就觉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甚至闻得酒味就想吐。
裴继安来了一阵子,多多少少也看出这司酒监的情形,口中道谢之后,却也没有着急,而是按着自己的步调行事,也不怎么折腾,只亲自看着人制作了一批封条,着人贴在目前正在酿造的酒水封口处。
他这一处不慌不忙,秦思蓬却急得不行,然则毕竟手头事情已经全数交接出去,也做不得什么用,只好惴惴不安,等着左久廉巡视之后再做打算。
秦思蓬私下忍不住与同僚抱怨道:“从前看到书中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语,只觉得不过典故,谁曾想眼下亲眼得见——看那裴继安初来时风度、人物,还以为多厉害,又听闻是下头县衙上来的,十分通晓做事,谁料得来了这许多日,甚事不做,每日不是在此处坐着翻看条例、宗卷,就是到那酿酒坊中干晃荡。”
同僚便也跟着叹道:“还以为做到郭监司那个位置,已是不同寻常武官,看人应当自有几分本事,谁知而今举荐了这一个上来,那裴继安自家是不怕,虽说迟早要被左提举打发出去,可他由吏转官,早得了大造化,半点都不吃亏,唯有思蓬你倒了大霉——还不晓得提举看到了,会要怎么怪责!”
又道:“不过他眼下是不做事,从前遇得肯做事的,一般也没好到哪里去,上回来的那一个倒是架势拉得风风火火的,最后还不是留下许多烂摊子——其实此事归根到底,还是酿酒坊中事情太杂太乱,但凡理顺了,也不至于这样难。”
秦思蓬在司酒监也有几年,自然也知道其中弊病,只道:“‘理顺’二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酿酒坊中一年征召七八回民伕工匠,每回少则上千人,多则数千人,人一多,事就杂乱,况且酿酒本就是熟手才好做的,生手好容易熟悉些了,又到了役期,全数走了,自然越发难管。”
他时常被迫去接手,在酿酒坊中进进出出,倒也看出其中不少弊端来。